雨醉青蔷

我没事,我很好。感谢还在关心我的人,冬天过了就会回来。

【靖苏·短篇生贺】一叶障目(给小叶子迟来的生贺,一发完)

【给小叶子 @叶蔚暮 迟来的生贺,小叶子生快哒!其实很早写完了然而我这个话唠居然拖到了现在,拖延癌晚期见谅见谅。。。

【本来想写一个温馨的短篇尝试一下不同的风格,刚开始还算顺利然而后来。。总之不好看也不要打脸好么么【哭唧唧。

【以及因为是生贺的缘故,前方各种叶子强行上线,觉得生硬违和什么的请无视


《一叶障目》

 

【楔子】

世间为叶之物,有千姿百态。

软于雨水,暖于霜烈于花,清贞如竹叶者,仍有凛凛风骨。

百草生碧色,月久浸梨露,蔷薇蔓枝头,陌雨生百谷。

 

待到四月雨至,木香上升,荼蘼枕香梦。

世间顽症之疾,莫过于一叶障目,再看不见烟楼绿柳,红蔷牡丹。

相思成疾,药石无医。

 

【一】

春末夏初光景。

日光与芦苇柔柔漫过河岸,暑气却还是泛着荒凉,十里寒塘间沉浮着未碎的冰,偶有鸳鸯游过饮啄。

那或许只是一个春日绵绵的午后或黄昏,天边浅梅色的晚霞柔渡着寒鸦,年少的萧景琰仰躺在长满青草的柔软浅滩上,小混混似的叼着根甜芦芯。

嘴里的芦芯嚼两下就没有了甜味,柳树上长长的枝条垂下来拂到眉骨上,痒痒的,他微一蹙眉,伸手拽下一片柳叶,惹得那枝条晃啊晃。

 

他将那片柳叶覆在眼睛上,羽毛状的叶羽纤细微凉,叶子上有个小洞,或许是虫蛀或许是霜打。

他从那叶子的缝隙间看到天穹之上柔和的光晕,看到田间的荷塘有睡莲花锋尖俏,花色却柔软如星云,看到水塘边浑身湿透高挽裤脚的林殊少帅……被气得跳脚。

他没料到瞧见这番光景,一时忍俊不禁,葱茏的绿色撞在眼底,还站着雨水的凉意,春光跳脱。

世间万物许皆有裂缝,那是光进来的地方。

 

林殊少帅想抓水塘深处的红点鳟鱼,半晌抓不着,自己副将想早点回家喝酒,偷偷从鱼市买了十多条放生,被少帅发现后被骂的很惨。

这样的戏码几乎每天都在发生。

不可一世的林殊少帅,嚣张跋扈的林殊少帅,他修长的像小豹子一样的肢体,他高高上扬的眉宇,整个人却如同被世间眷顾一般,落在柔融的光晕里,那么不讲理的美好,被那时的七皇子,圈在目光的暖流之中。

就像日子过的那样长,永远也过不完,芦苇连天仿佛就是天荒地老。

只是看着他,心中就是一片温暖的酥麻,如有一片柔软的水草在招摇。

夕阳温暖的让人想睡觉,他这样想着,就真的睡着。那片柳叶被风吹落他的脸颊,没睡一会儿,不意外的被林殊少帅温柔的踢醒。

 

“景琰,起床啦!”

来人好像颇为嫌弃地牵起他一只爪子,整个人都被柔化了边缘轮廓,连脸上的细小绒毛都清晰可见。

“快跟我回家,回家去睡……”

 

“哦。”

靖王殿下睡得迷迷糊糊,乖巧的像看见牧童的水牛,冲着林殊少帅傻傻的痴汉笑。

怎样形容那样一种触感呢,就仿佛春光里醒来的懵懂幼鹿,睁着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你,那样自心底生出来的一种毛绒朦胧的柔软。

 

星子在夜空里看上去那样青稚,莹柔水嫩得如要滴出来,繁星就像是万朵盛开的花海。

那时的日子那样好,日光那样深长,月光那样温柔。

除了萧景琰头上顶着的两个双马尾……

嘛,日子还是很美好。

 

【二】

 

“殿下?……您可有在认真听吗?

萧景琰睁开眼睛,深秋的日光柔柔漫过眼睫,庭间的浅白芙蓉衬了碧叶,花间有着未退的雨水香气。

眼前人藕袖素衫,只领口与袖口以素线压了几片淡色的竹叶,随他奉茶的举动纱一般地在他眼前柔曳停留,玉般端静,水般清隽,柔雅秀暖得就像一朵云。

楠木的茶盘子细净,玲珑青花壶一掌可盈握,枫露茶烫过了三遍,壶盖上熏一朵旧时的茉莉,那茶汤呈浅淡玉色,细叶沉浮。

 

萧景琰素来不爱喝茶,这一点全城皆知。

可如今看着对面人垂眸品茶,温热的水漫过柔软的唇,今日忽然生了品茶的冲动,只道是秋雨寒凉,且当去去寒气。

薄玉青瓷的杯子握在指尖,如他整个人一样的温润。

梅长苏对这一点自然是没有异议的,但是他对今日靖王殿下的心不在焉比较有异议。

 

“殿下今日是有什么心事?”

他放下竹简长舒了一口气,放低了声音看着对面的人。

其实他这话问的委婉了,只因梅长苏不能如林殊一般的对萧景琰发脾气,或是循着他以往的性子一个爆栗敲过去。

他没有那样的资格,何况如今的靖王殿下他也是真生打不过。

可是他也是肉体凡胎,当真会心焦。

因为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每一天都有可能是灯尽油枯,他只恨不得把他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他,都教给他,各州的物资,朝堂的人脉,国防的军部……将他身上仅剩的那些干净的才学全都给他。

从此以他的眼当他的眼,以他的心当他的心,替他在这世上活下去……这些他都不明白,他也无从告诉他。

 

知道错在自己的萧景琰,别开头去,半晌无声。

他也不知为何,明明他的才智如此的吸引人,他的告知也正是他迫切需要了解的,可是只要与他在一处,他就无法专心的学习。

也许真的是时候,换一位西席了……

 

帘外又是一把毛绒的秋雨洒落,冰凉而湿漉,漫过那些原本就脆薄如蝉翼的秋叶,轻而易举的零落成尘。

也不知人若是死去,灵魂是否也能安然上天穹。

窗外几竿经露的湘妃竹透出老釉玉一般的颜色,淋漓的落了雨水,融融的一层水汽浮在其上,状似飘渺兰花,隐隐白芷与柔檀清苦的香。

 

露涤铅粉节,风摇青玉枝。

莫说寒凉秋雨经露,纵然是来年晚冬大雪直压入淤泥,仍有自己的气节……萧景琰望着对面之人,目光流连过颜容眉眼,只觉得干净隐隐透出苍白之色。

明明没有什么过于引人的地方,可就是这么个人,将那身后金陵十里连成的繁华,姹紫嫣红飞黄昏的玲珑秋色却衬得寡淡,失了颜色。

眼目里只看见他秀目与长睫一搭,色如拈螺钿,敛目画山鸟,看人或垂眸睫上如总有馥郁绕雾,呼吸吐纳间,施礼展袖间,低频浅笑间,山间清月悬,杯底暗香留。

 

“先生博学多才,可曾听说过一叶障目的典故?”

萧景琰忽然问。

 

这并不难回答。

楚人居贫,读《淮南子》,得“螳螂伺蝉自障叶,可以隐形”,二日赍叶入市偷盗不成反贻笑大方,常来讽刺目光短浅,心性狭隘的愚蠢之人。

这应该是个初入学堂的总角小儿可以答出来的典故,梅长苏还是答了,一脸莫名地看着他。

 

“没什么。”

七皇子耳尖有些发红,那红晕有渐渐向脖颈蔓延的趋势,看着像个熟透的果子,可爱非常。

 

“只不过是在想,先生如此聪慧,其实也算是个一叶障目之人罢,到这金陵来明明炙手可热,却忽视那诸多更为简单的道路而选择了我。”

他一直旁敲侧击的想知道他选择他的真正原因,原本是一种怀疑……如今不妨说是一种不安,只是他不会承认。

他做不来那些花言巧语,于是他只能用如此笨拙的方式来试探挑衅。

 

梅长苏像是第一次被人怀疑目光短浅的问题,愣了一下摇头复笑:

“殿下,我不是因为目光短浅看不到别人所长而选择的你,而是我从一开始选择的就是你,在很早很早之前,我是为此才来到的京城。”

 

“什么时候?”

萧景琰藏在袖侧的手指微微紧握成拳。

 

梅长苏的目光一时如远山淡幽,长睫一折,过雨的光芒与叶影泼洒于他身侧冷暖交错,将那轮廓都模糊了:

“无论是多久,都比殿下你想象的还要久。”

 

萧景琰待还要再问什么,却见对面的人食指竖于自己唇边,指尖还泛着冷透的玉色,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殿下若是还不明白,就暂且当苏某被您的色相蛊惑了吧,日后有机会,苏某会向您说明。”

 

真是个……过于狡猾的回答。

如此的出人意料,匪夷所思,又仿佛有着他自己的风格,让萧景琰觉得自己被当成了笨蛋,心里却还是有点儿高兴。

无药可救了……他在心里流下两行宽面条泪。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他眷恋他掌心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他颈间的竹叶香,唇口间的梅香,整个人缠绕的寒梅书卷冷清竹纸的气息。

眷恋他深长的如水,却又仿佛能化骨的目光,水声清浅间薄唇微抿,令人食髓知味的温柔。

 

窗外的竹叶是真的,他衣领上的竹叶是假的,被雨打落的夏花是真的,屏风上的花的是假的,秋雨池涨落在浅塘里泛起的柔软,春风拂过草尖残留的温存,那些是他看得见的,梅长苏的眼里贮满秋雨,藏躲的温柔是他看不见的……

萧景琰抚额摇头。

窗外雨落如帘,崩落檐间满一盏,寒气弥散在小楼外,只在他们之间,彼此交错的眼神里,茶雾氤氲开似有似无的暖气,熏染清枕,温存如梦。

秋燕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茶雾暖水与烟气交飞,缭绕在虚空,袅娜如兰花脆弱的枝腰一折,抵不过寒窗冻骨,斜雨如针携裹寒流的浪潮,惊涛骇浪拍打进来,也消散了,留下凝成水珠的雾气。

忽而秋风骤,檐下薄如蝉翼的瓷质风铃自中间裂开,零落成了晶色的粉尘。

 

毕竟秋雨已过。

毕竟凛冬将至。

 

【三】

 

他被封为太子,监国,大婚……

一批一批的姑娘被选上来,一把一把的金叶子如雨一样冰凉的落下。

 

萧景琰望着眼前仿佛与他相关的繁华,只觉得仿佛在看着别人的走马灯,而不是自己的人生,这条道路的尽头仿佛林殊仍在等着落满星光的河畔等着他,三途河旁,黄泉道旁,他们仗剑执手——林殊那样跋扈的性子,兴许阎王爷还真不愿意收;要么便是如在茶摊小憩一般喝下孟婆汤,牵着手走过最后的征程。

 

太子大婚,江左盟主病重未能如约而至,差人送来一只钗子。

檀木雕花的盒子温润而沉重,一只玲珑雀钗细润的点翠簇成柳叶,鎏银托起绣眼之雀,垂着长长汉白玉和青金石扎成的流苏,雀嘴处以东珠雕成的石榴花,取多子多福之意

非有鎏金大红的喜庆华贵,柳叶取新妃之姓,也并未镶嵌璀璨宝物金栗累累,浑然天成的雕工却让人觉到用心。

那人说,太子妃是贤惠温柔的女子,该衬得起温润容色,和最细腻温柔的心思。

 

身后女子温婉的道一声:

“这贺礼当真细秀,夫君的谋士有心了。”

 

他如梦初醒,麻木如僵死的神经才觉出痛楚来,仿佛有滚烫的岩浆烙过,又仿佛浸在三月的冻水之中。

他想念那个浅滩柔软芦苇连天的黄昏,想念一个落雨微寒茶烟却温暖的初晨或午后,想念一个人,他柔软的眼神,沏茶起落的手势,再也没有其他。

 

天方分明是霞色婉婉的光景,一对对檐角犹如挑着媚妆,鸿雁高飞也分明是极好的兆头,可惜只一只,形销骨立,鸣声都透出凄婉的意味来。

喜娘摇着头说,这兆头可不算吉利。

 

当然不吉利,天不亮的时候新郎官就跑了。

跑的干干净净,全城都找不到,连一包碎银两也没带。

 

萧景琰没去别处,一路策马狂奔,想也去了苏宅,生平第一次不顾那人卧病在床闭门谢客的忠告,谁的话也不听,将那人自病榻上拉了起来抱在马上,跟抢新娘似的,自城外而去。

那人畏冷,他遂将御赐的锦貂自己多年压箱底的狐裘全都翻了出来,把人裹得像个咸肉粽,也仅仅显得一把病骨不复消瘦而已。

他将他带去城外,两人坐在冷冷江水边,看着人家灯火渐稀疏,冷清山气落下来,就有烟火映山雪绽放。

 

“萧景琰你发什么神经?”

那人一开始还在好言相劝,到最后却是真生气急了,眼红得像只兔子。

他只听见他说什么家国大义,史书工笔,太子的责任,还有他皇长兄的期望……又或者不止这些。他侧身细细凝视着梅长苏的眉眼面庞,就像第一次认识他,左耳进右耳出,一句也没听进去。

他其实想说,我如今是真的确认你不是林殊了,今日若是林殊早就来抢亲,闹得整个金陵城鸟雀都不安宁,又怎会如此我都将你抢来了,你还说这些话……

 

只是最终,他一个字也没有说,千言万语化作他认真地盯着他,慢悠悠的说一句:

“你若是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抱上这块湖石跳下江去。”

那湖石不轻,江也不浅。

这威胁相当有用,江南麒麟才子几乎是瞬间就噤声了,裹在一堆衣服里如同豆沙团子,只露出一双眼睛敢怒不敢言的望着他。

 

太子殿下这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盛大逃婚,仿佛就只为了和他的谋士一起,在冰天雪地里看脚下的冷冷江水,倒映点滴的星火微光却也不美,些微的水声冲开脆薄冰壁的声响,纯白的雪融化有涟漪。

仿佛就为了看水面上细叶沉浮,落叶,浮木,星光,波光粼粼,那颜色也冷清,水下有一片荒原不知沉埋着谁还思念的人,就像看光影从自己身边流过,水天一色,亦幻亦真。

 

谁都不说话,气氛到底尴尬。

于是萧景琰回头问梅长苏想不想钓鱼,被讽刺如姜子牙钓上来个周武的开国明君他也就谢天谢地,也不生气,讪讪半晌自己寻了个秃了的柳条垂在了江水里。

想上一次见他时还是柳叶抽绿,如今却也落光了,想来是真的有一段时间。

如此这般,自然是钓不上来的,只有梅长苏在一旁被他气得一口气提不上来,咳嗽连连。萧景琰为了赔礼,牵着他的手跑到村子的夜市,买了两个的河灯。

 

寻常见的野生荷花,颜色呈沉沉的脂红颜色,俗艳了些,用些叫不出名字的香料熏着,中方用红线点着小小的烛心,乡野的东西,到底不如宫中做的精细认真,取个欢艳意好的由头罢了。

萧景琰倒觉得,比自家王府门前描龙绘凤的红莲婚灯看着顺眼多了,还有点像那一年林殊摘下,趁他睡着不备扎在他头上的那一朵。

 

于是他就下河凿冰,凿出碗大的一个窟窿来,点上河灯放进去,梅长苏在岸上,翻了一个清新脱俗的白眼儿。

我不认识他,我真的不认识他,谁也不要觉得我和这个凿冰放灯的疯子是一伙儿的。

 

 

一川河,并蒂莲。

灯透如秀色,灯火映冰封,秀光莹莹,那花形便如红纱,薄暖胭脂剔透的仿佛能看穿河对岸,江风如水,那香便如被风熬成冷清旖旎如酒。

仿佛河岸上便会有幼鸟,便如浮萍就会贪恋着月华。

一河的声响泠泠安静,边城星月蜿蜒如柔软的花云,两盏灯在两个人眼中默然地燃烧着,面上就渐渐有了暖意。

河灯往往是用来传达心意的,随涟漪漂到天尽头才算岁月长久,只如今这时节被禁锢冰中,一对暖色便也只能在眼前。

 

萧景琰看着身边有些失神的梅长苏,看着他的背影,他仍显出消瘦的肩腰,长长久久,久到东风静止,久到星河流入海中,只有微风拂过他耳畔发丝些微的声响。

他穿过袖口,捏捏他冻得发烫的指尖,伸出手臂,缓缓地将他圈在怀中,小心翼翼如同含着一口雪。他狐裘的下摆过长垂曳雪地,颜色清明不分,软软的摩挲着他的脚尖,痒痒的。

他在他怀中柔雅得像朵云,敛目垂睫,俨然玉生香。

 

萧景琰凑近,眷恋的轻嗅他领口清苦的竹叶香,不禁将他拥得更紧,闭目仿佛沉眠于一场蚀骨的温存旧梦里,醒不过来。

浅雪中或已有深梅放千树,而人仍未还。

 

【四】

 

梅长苏死了。

长林军凯旋,新帝继位,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叹惋哀声被淹没在盛世的喜悦笙箫里。

 

世人人都要叹息一声可惜,惊世之才,麒麟之学,却偏生生不逢时,终其一生不得所用;却也人人都觉得在情理之中,上一次我见他已是病骨支离,苍白孱弱,那般病入膏肓之人死去也是早晚之事;也有别有用心的人道,传闻说梅长苏实有从龙之功,然陛下明知他病弱,却要他一介文弱书生远赴北疆战场,此举也当真让人心寒。

如此可见当真伴君如伴虎,新帝非长驻朝堂之人,圣心难测。

 

萧景琰给了自己三日。

这三日里他抱着几坛烈酒进了苏宅,大醉,痛哭,烂醉如泥形容狼狈,摔倒在院湖之中再自己湿淋淋的爬上来,摔倒在浸露的深草之中鼻青脸肿。

被摔肿了的眼睛模模糊糊的看见月光,在他湿漉的视线朦胧圈晕,魂梦相叠,无人知道,无人看见,他自己才像个游荡在这宅子里的幽灵。

酒是生前他最爱喝的竹叶青。

酒意清淡,酒劲儿却绵延,后味辛辣十足让人四肢软绵。他分明记得林殊是爱喝烈酒的,边关叫不出名字的烧刀子,如今却爱喝如此寡淡的酒……像火又像刀子的酒意缠绵在喉口,他想起梅长苏,再一次泪流满面。

 

 

三日之后,他整理仪容,他自苏宅走出,面上心上都再不见裂痕的模样。

若他不至悲痛致死,就定要完成梅长苏的遗愿,这是他给他的承诺。

 

上朝,监国,听政,昭雪……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

新帝勤政,百废待兴,朝政一片清明祥和,比之前朝不知要好上几多。没有人知道这杀伐果决,为百姓交口称赞的年轻帝王,于夜深人静之时,也会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噩梦缠身,寒酒披衣独登高楼之时,对影成三人。

 

萧景琰觉到自己在改变,连躯壳肉身都在变得坚硬,若是以前告诉他永远的失去林殊或梅长苏,大概是世界上最荒唐之事,可如今他也还能活得下去。

第一次是痛彻心扉,如今也不过是在已经变硬的伤口结痂上再来了一刀,血流如注,却已经麻木。

除了觉得灵魂里有一半的自己在死去,那个年少的,和林殊亲密的如同半身的自己;除了总是梦见自己和梅长苏被吊在悬崖的树藤上,他将自己推了上来,自己却掉下了万丈高崖,仿佛还带着旧日的自己摔了个粉碎。

 

旁的,也并不怎么样。

无人理解,也无人察觉到他的悲伤,这就很好。萧景琰对自己说,就像那三日他自己在苏宅哀鸣嘶吼犹如困兽也无人听见,因为一个帝王不能有这样激烈的情绪,那意味着帝国的不稳,政权的不稳,而他没有这样的资格。

 

 

只是有一些事情也不可避免。

新帝继位已经半年有余,无论再怎么躲,也躲不过让新秀进宫,为皇室增嗣添丁,开枝散叶的日子。

 

礼部对此跃跃欲试,说前朝斗争如此残酷是由于先帝生性多疑以致子嗣稀薄,故而安分守己者居少,互相争斗而外戚干政,而新帝勤勉识才,福泽深厚,后宫之事一定要多多益善,定不可辜负天时重蹈覆辙云云。

 

萧景琰想让得出这个奇葩结论的人把地包天的下嘴唇拉上,顺着那阳关大道有多远滚多远……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放任的结果就是一时间昭阳宫美人如云,佳丽成山成海成灾。

 

“礼部孙大人的女儿,国色天香,温娴淑雅,乃是金陵城赫赫有名的才女,听闻三岁识千字,五岁背唐诗,七岁仿曹子建作七步诗……”

 

“娶。”

 

“虎骑赵将军的外甥女,艳若桃李,且巾帼不让须眉,十二岁随父亲上疆场,且与北方各国势力皆有关联,若是娶作宫妃,能保大梁北境十年无虞……”

 

“娶。”

 

“……”

年事已高的高湛公公侧眼看了一眼案上头也不抬翻阅奏折的君王,眼边的褶皱眯成了一条深缝:

“宫苑南门前侍卫的妹妹,容色姣好,贤惠守礼,吹得一手好萧……”

 

“娶。”

 

“……西岭山安城县打铁匠的女儿,虽然容貌欠佳,但是……”

 

“娶。”

 

高公公叹息一声合上了手中的花名册:

“陛下您不能这样儿啊,宫妃关乎到龙嗣不可儿戏,您方才可有认真听咱家在念?”

 

“不必再念了,高公公。”

萧景琰龙飞凤舞地在奏折上批上几个字,“啪”地一声摔在了龙案上:

“告诉她们,只要想入宫为妃的,全娶进来就是了。”

广袖一挥,金线绣的栩栩如生的腾龙在孤独的飞舞,色沉清黑,宛如祭奠,被云雾遮住了眼睛。

 

全娶进来,也就和全都不娶没有什么分别了。

既然本来都知道无法躲过,清净自如,那还不如一视同仁,那些女子一开始进宫也不过是求一世温饱,不愁吃穿用度的居多,也不需要山水教养冰雪清供,怕什么。

绫罗绸缎,胭脂簪环,她们要什么他给便是,哪怕自己吃糠咽菜,告知天下人,告知故人泉下有知,他开枝散叶,尽职尽责。

 

 

萧景琰心中憋闷,一路走到昭阳宫想起来自己不知道答应了有多少,还真的心虚的往里面看了一眼,一眼百花葱茏,金钗珍珠摇曳几乎要闪成一片星辰。

眼前黑压压的一片,看得他觉得头晕,眼花,恶心,头上像要张角还大了好几圈儿,痛苦程度堪比女子来月信……真的不应该赌气一时爽,如今自己选的秀哭着也要看完。

 

一抹清然丽影撞入眼底。

故影蹁跹,惊鸿入梦。

眉倾远山,双瞳剪水,肤胜烟釉。

病骨染却一身愁,雪色青衫领口与裙摆压了几片绣竹叶,玉白裙摆温然,极简的兰花与白雀,看着出身并不显赫,不该摆在如此显眼的位置,喉间低压着几声咳,一双水目眼底蹙如黛玉泪颦,西子捧心。

 

萧景琰站于灯火阑珊之处,纸醉金迷的繁华离他不过几丈远,迷离清碎灯火映他影只有一人,双拳紧握,眉头几乎要蹙到眼睛里。

一旁新上任的礼官握毛笔的手几乎都捏了一把汗,他听宫里老人多少说过新帝与那为已故麒麟才子之间的往事,然而已然无迹可寻。他只能靠这一局,凭着自己的感觉和大逆不道的猜测,将自己的前程和家人的性命都赌在了这个女子身上。

再回身时,帝王已然不见了踪影,只剩簌簌花影,纷落无声。

 

那一年的选秀,进宫的女子几乎全在入选之列,环肥燕瘦无一例外。

落选的只有一位,便是那身穿烟清衣裙,眉眼与梅长苏有两分相似的病弱女子,选那位女子进宫的礼官被打了二十杖,罚俸一年。

新帝仁义守礼,在那时已经算是非常重的刑罚了。

宫中一时人人自危,新帝不喜已故梅长苏几乎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麒麟才子的名字如同当年的林殊一般,成为了宫中的禁忌。

 

可是总有人要时不时触碰一下新帝心中的伤疤,拂一拂新帝的逆鳞,然后仍然奇迹一般的存活。

譬如——琅琊阁。

 

【五】

 

萧景琰默默地看着眼前躺在玉石棺材里的人。

一如初识眉目安然,身姿洁净,恍若安睡,仿佛不曾有过一点儿悲苦,领口压着几片青竹叶。

冷清的玉石在暖阁里化作些微的雾气,绕在他眉眼上,那容颜就仿佛新雪初化,清梨冻盏,指尖描摹都不敢触碰,只丝雾盈怀都化作了绕指柔。

 

一旁被蒙挚和穆青擒住的琅琊少阁主还在不死心的挣扎:

“放开我!我告诉你们放开我!蒙挚我告诉你你一辈子娶不着媳妇你信不信?!穆青你个胳膊肘往外拐的白眼儿狼……你们这是劫道你知不知道!堂堂天子就能目无王法?我要去京兆尹前鸣冤鼓!”

 

萧景琰不理会身后的呱燥。

只要他和梅长苏或是林殊一对视,便是完全另外一个世界,旁人很难介入。

帝王冠冕上的青玉流苏垂下来,泠泠地轻碰着那人的额头,在眼角眉梢留下琳琅琉色的烟影。

那个人面目苍白,嘴角柔软地微翘,仿佛在诱人抚摸,沉眠在一个不老的梦中,便仿佛是他的全部世界了。

十七岁的萧景琰失去过他,三十三岁的萧景琰失去过他,如今再见他,仿佛已是第三生。

旁人就这么看着那年轻的帝王俯下身,对着那个沉睡的苍白男子,仿佛一瞬间苍老,背影佝偻,眼中些微的泪光却温软,唇角抑制不住的微颤,委屈的像个孩子。

 

那一瞬有多长?或许有一场梦一样长?长的好像已经过了下辈子……萧景琰回过头来时,他眼里那些脆弱复杂的震撼情绪消失殆尽,对着蔺少阁主,龙袍微长蜿蜒于地,便仿佛又是那个一生戎马的帝王。

 

“怎么才能治好他?”

蔺晨左袖一挥,表示我坚贞不屈不屑与尔等宵小为伍。

 

“他是不是还活着?他到底还能不能醒来?”

蔺晨右袖一挥,蔺少阁主不想理你并且向你挥了挥袖子。

 

“我听长苏说过你七岁还尿裤子的事。”

萧景琰沉声开口,蔺少阁主坚贞不屈的神情染上了一层梅青色的阴影。

“第一次见飞流的时候,以为人家是女孩子,上前调戏结果被揍得琅琊阁满天飞……”

萧景琰低下头来凑近蔺晨,认真地盯着他一双眼睛:

“你真的没穿裤子跑过琅琊阁的屋顶吗?”

 

“好了好了行了你别说了!!”

蔺晨上前一把恶狠狠的捂住帝王的嘴,又颇为嫌弃的把手放下狠命擦。

“是使用冰续草的后遗症……我们都以为他服用过了丹药之后会死,可其实不会,只是他全身的肌理血管都被冻住了,不过这样也好,有益于他缓慢的恢复肌体功能,将火寒之毒一点一点新陈代谢出来……‘

蔺晨愤愤地补充道:

“能不能醒来,什么时候醒来,要看他的造化——也就是恢复能力,和求生意志。”

 

说罢凉凉的看了萧景琰一眼:

“故此陛下明白了吧,还是将他好好交给在下带回琅琊阁,多花些时间和你新进宫的那些美人儿们相处……”

萧景琰一把拍掉他企图伸向玉棺的手,一面吩咐人将玉棺抬回寝宫,一面吩咐侍卫指着蔺晨说:

“此人图谋不轨,擅闯宫闱,赶出去。”

 

“喂喂喂!这不公平!!是你们把我绑进来的,怎么成了我擅闯……喂!别你们陛下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啊!我是无辜啊啊——你们陛下强抢良家妇男啊啊啊啊啊!”

 

【六】

 

昭阳宫萧景琰上午刚答应全部纳入宫中的三万佳丽,下午就完好无损地被遣送出去了,连口茶都没喝完。

蔺晨站在城墙上,陪萧景琰看着宫门前愁云惨雾,胭脂红泪,转过头来看着他:

“你确定真的要等他醒来?因为我都不确定我能不能等到,都打算传给下一任阁主去等了,也许十年,也许百年……于你而言和他死去了又有什么分别呢?”

 

萧景琰淡笑摇头:

“这是我们的事。”

那些感情曾在他泛黄的记忆里招摇,在满是乌云的黑暗里悸动而又柔韧的生长,直至如今,,晴空乍现,光芒骤然铺洒成片。

 

你们的……

蔺晨从来不承认嫉妒两人之间的默契,但相当烦这份默契而产生的相对与旁人的优越感。

蔺少阁主立于城墙,青丝飘扬,直木迎风。

世界满是恋爱的酸臭,只有我一人散发着单身狗的清香。

 

第二年立春的时候,萧景琰在白瓷盆子中埋入了一颗种子,每天都悉心的抱着花盆晒太阳浇水。

众人表示对如此柔情的帝王很不习惯,萧景琰说自己不想荒废等待的时间,想为梅长苏做些事,譬如种上一株花,等他醒来就可以把完整的花送给他告诉他,自己等了几多花时。

那些种子如同他一样在沉睡,那些一直藏于冻土下的心意,亦能破土而生,卓然绽放,无论是在金陵还是在北国。

 

萧景琰为此问过其他人的意见。

牡丹太呆板,蔷薇太轻浮,石楠寓意倒是深……只是太过悲伤了些。

最终静太后闲闲地吹了茶杯上的浮叶,道:

“我这里有一颗相思树的种子,不是很好种的,你时间也长,不妨拿去种吧。”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萧景琰俯首接过,他一直感激着母亲的宽容和理解,羡慕着这多年的安定与从容。

那是花开与花谢的等待,那是从抽芽到蜷曲的小心翼翼的守护。

 

再比方说弹琴。

“兄长会吹笛子,如果你想和他相和的话,也许可以学学古琴。”

霓凰冷冷的表示。

 

“那我们俩呢我们呢我们呢?”

言豫津拉着萧景睿兴奋道。

 

“你们俩可以跳个舞,”霓凰面无表情的补充道,“那种系大红绸子的——双人舞。”

 

二人有没有被霓凰打击到以致去练双人舞不晓得,萧景琰却是真真切切去练了琴,上朝下朝一切的闲暇时间都到琴馆,如今他也确实没有后宫需要宠幸。

百官闻此瞠目结舌,上奏无数次陛下不可玩物丧志。

萧景琰没有与生俱来的音韵天赋,好在足够勤奋心虚,长此以往竟也一板一眼,虽仍不到随行自如的境界,却谁都能听得出的严肃认真。

 

 

令萧景琰比较郁闷的是,他种的那盆花——只长叶,不开花。

萧景琰盯着绿油油可爱短粗的叶子,十分疑惑的浇水又松土,可爱则以,可成不了花终究没有意义。

他自己安慰自己,心诚则灵,又也许在梅长苏醒来的那一日,终会开花。

 

蔺晨总是受不了他一脸肉麻兮兮的抚摸叶子再看一眼梅长苏的模样。

明明没有什么不对的,气氛也还算温馨,可看着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捏捏叶片,再抚一下叶脉的模样,外加周围暧昧的几乎呈粉红色,甜蜜的几乎要流动起来的空气……任谁都会想到某些奇怪的画面。

“陛下,您是想在长苏醒来之前变成一位情圣,而不是禽兽,是吧?”

忍了很多天,蔺晨终于出口相问。

萧景琰不想理他,依旧郁闷的苦守着自己的叶子。

 

除却那些,他干的最持久的一件事仍然是——陪伴。

轻声告诉他一些近来发生的事情,关于家国天下的,关于他们的亲友们的琐碎日常的,偶尔的,他也会念情诗。

偶尔的,他也会轻哼一些萎靡短歌,没有人知道年轻耿直的帝王,歌喉居然也蛮动听。

春柳含烟时他在,夏花深卓时他在;夕照漫过高檐时他在,夜莺轻啄晨露时他也在。

 

 

春夜的瀚海泛起微澜的时候,青石板上泛柔着晓雾星辰,江南残花未尽的时候,北国霜已浓。

 

 

深冬除夕的时候,烟花爆竹岁岁催人老,旁人欢闹合家团圆的深夜,他在屋内点起千枝烛,握着他的手陪伴着他。

有的时候静太后也会在,为他披上一袭温暖厚重的貂裘,或以小盅,为他炖一炉银耳羹或绉纱的小馄饨,借着烛光为梅长苏做按摩。

他在他身边用膳,在他身侧的小榻睡去,如同想补偿他们失去的那十三年,本该相濡以沫,形影不离的那十三年。

 

一个星光落满室的夜晚,月光也涂抹进纯净的羊脂玉棺。

棺内的人长睫微颤。

那一天正是上元,烟火寥落,千风如酒,当朝皇帝在祈福寺点燃了一千盏孔明灯,点点温暖的微光连如星海,倒映在湖面水色微动,渐渐落于天穹尽头。

一千盏,只不知他以如今九五之尊,亲手点一千盏灯,能否求到他的爱人平安喜乐。

 

萧景琰清晨徒步上山,回宫的时候却已经是傍晚。

暖阁中斜曳出一丝烛光,如带着水的芳香铺陈在地面上,爬上一节一节玉色的宫阶。

他的心跳陡然加快,如同有人在他的灵魂里点了一把火,心中那一直温暖倥偬的地方仿佛被温热的蜜水填满,他站在阶上,整个人甚至有一种幸福的晕眩。

 

他不知自己为何要屏住呼吸,或许是不想打扰自己生命中这样一个漫长而安静的时刻,再也没有这样一个时刻,静得能听见刮过耳畔的风,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生,漫长而纷繁的一生在他眼前如同片片柔羽一般落下,他感受到自己温热的呼吸落在手上的肌肤上,就仿佛落了一小层火花。

他轻轻推开眼前的门。

 

眼前的人赤足批裘,青丝三千微凉恰似清瀑蜿蜒,他站在一片月光里,每一根发梢却仿佛都缀满星光,衣摆一羽青竹叶绣意柔软。

那身影虚幻至脆薄,水月之梦,镜中之花。

他回过头来,眸色温然,秀色清隽。

他是如何才会觉得世上竟有人会与他有一两分相似的。

何人能似他,千般风华供他一枕,又有何人能如他一般,用那样情深似海如能让方寸安静的目光看着他,震撼至令人心痛的错觉。

 

“我听说,今夜在窗边能看到新帝为心爱之人点的一千盏孔明灯——故此醒来看看。”

他唇角微翘,眸中七分柔软,三分无暇,目光流转间恍若有夜华浮动,兰露暗转,缓步走上前,走到他眼前,神色恍若狡黠的小狐狸,连那眼角眉梢隐藏的得意,都让他心生震颤。

 

心中尚且震撼轰鸣,动作却已经先一步上前做出一个守护的姿势,以防他摔倒,可他没有,只稳稳地走到他眼前,衣摆痒痒的拂着他的脚面,长发垂到腰间落在他手指上。

“我听说,你给我种的花今夜开了——故此醒来看看。

 

他侧身,他便看见了身后窗台上一直摆着的那盆只长绿叶的花,终于冒出了殷红的花骨朵,相思的豆子,艳于心头血,暖于玉生香。

萧景琰的手指在颤抖,他听见自己的胸腔中发出类似哭也类似笑的难听震颤,他不知道自己如今是什么样的表情,估计一定跟傻子一样,又蠢又满足。

 

 

他伸出手,终于一把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他的力道太大,洁白的狐裘被他震落在地面上,怀中的躯体温暖,冉冉玉生香,温柔如初,他的唇压在他的耳边,眼泪全都抹碎在他肩上,将他的鬓发也揉乱,亦不知道自己是在哭还是在笑,他估计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丢人极了,仿佛自己是个三岁的委屈孩子。

 

“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我都听见了;你对我做的那些事,我也都记得……”

梅长苏的声线在颤抖,也隐隐带了哭腔,后来零碎而温柔的话语,被他震天撼地的哭声给盖了过去,只感受到他一层雪袖铺陈在他背脊上,一下一下,如幼时一般的安抚着他。

 

一瞬间仿佛时间在倒转,空间在轮回。

回到年少时的一个黄昏,一个初秋微冷的清晨,无数个阳光或是夏花下策马奔驰的恣意和陪伴,那些看不见亮光的黑夜里温柔如短歌的那些话语……温温存存,躲躲闪闪,跨过岁月的长河,如今慰酒风尘入怀,漏沙轻掠指尖,总算重新被他握回手里。

 

那一天上元节,皇城之上烟火寥落绽放,边城寂静如湖泊的天穹静静燃放千盏孔明灯,倒影星子如水,星云成海,以护城河为支大大小小的湖泊上静水莲灯漂浮,良辰美景好时节,一桩桩,一幕幕。

暖阁有荷灯静燃,依墙描如鸳鸯成梦,暖香满室。

 

【七】

 

不知过了多少年以后。

曲临江边绿柳细淡若痕,江边景象依稀萧疏笔意,空有鹧鸪饮啄,案边一棵繁盛盘虬的紫藤树开如安静停格的烟火,花垂宛若清晶。

一衣饰沉稳清贵,袖口腰间隐绣银龙暗纹的男子于江边支了把紫竹伞,闲饮一口今年新下的紫笋茶,时不时望一眼江面。江边风大,身边侍儿适时递上紫鼠袄银灰大氅,他微微抬手示意不必。

萧景琰这些年到底也有些老了,眉眼更加深刻,挑起眼目的时候给人一种分外犀利的感觉,只细查之便可见眼角也见细纹,鬓边也隐见了银丝,需要操心的事太多。

 

 

茶雾氤氲,温暖袅袅的散开,边有一叶扁舟破水而来,舟上之人衣袍雪袖贴掠湖面便仿佛雪荷花枝凌仙楚楚,风姿眉眼无暇恰似老月。

遥映人间冰雪样,暗香幽浮曲临江。遍识天下英雄路,俯首江左有梅郎。

那个人也显得老了,那人纵使是老了,也不过沈鬓潘腰,依旧是眉目敛山鸟,清柳洗濯月的漂亮。

冲自己俯首施礼,暖炉薰玉萦怀,清雪伴烟尘:“陛下。”

 

“到如今了,还要与我生分。”

萧景琰撇撇嘴,语意里竟似带了一丝委屈一般,将手伸向那个人,广袖龙纹蜿蜒。

 

“礼不可废。”

那人莞尔一笑,照旧答曰。

自相处以来这样的对话不下进行了千百次,下一次他也仍旧会行礼,依旧会听他宠溺或抱怨的相劝,一开始只是真的为了遵守君臣之礼,而后来……与他呆的久了,脾气竟好像被他宠坏了,只为听他那尾音柔软的一句,心中便像有柔曳的水草在招摇。

 

 

萧景琰暗地里摇头,不过他已是很满足,天知道当年他费了多少的心思那人才听了他的话不在他眼前行跪礼的……

伸手握住那苍兰似的五指,被江风吹得微微发凉,萧景琰心中一软,就像那雪袖垂到手腕上的温度,梅长苏还道他要拉自己上岸,不想他一个轻跃自己也跳到了舟上,而他险些就撞在了他怀里。

“疼……”

梅长苏揉了揉泛红的鼻尖儿,心道这人怎么比石头还硬,眼眸里都泛了水意。

 

 

船被他这一撞,漂离了河岸两三尺远,看样子也回不去了。

梅长苏思索着今日也无要事,索性窝在他肩上,年前一直答应破冰之时就与他泛舟湖上,今日恰好践了这个约。

船并不大,只容得两个人并排而坐。

萧景琰将梅长苏与柔软的皮草抱了个满怀,两人谁也不说话,天色乌沉沉的泛着白,像一块好看的梅花玉,下一秒就要寒江雪落,船头的小炉烧着热水煮着莲针茶,隔着纱网山药与芜菁玲珑的细块儿考得微焦。

莲心松针煎茶之雅,沉檀芸麝拥裘之趣——方为古人之道。

 

 

一片碧绿的叶子落在了萧景琰掌中,叶脉新嫩,颜色如碧玉,柔嫩的触感贴合着常年弓马生了粗茧的手,还残留着雨水微凉的气息。

萧景琰盯着那枚叶子,梅长苏的发丝拂到他的颈间,他闭上眼睛贪婪地嗅一口他的气息,檀与兰的清苦与醉人,不由自主的就是扑哧一笑。

 

“你笑什么?”

梅长苏闭着眼睛问他,如今他是越来越爱和他拥在一起,也不知是不是老了的缘故,心到自己老大不小却是越来越爱腻人了。

 

“没什么……”萧景琰认真地看着他,“就是想起来,小的时候有一次我爬上林帅府上最高的那棵石楠树,恰好能看见你在睡觉……那一年是你本命年吗?总之你是穿着鲜红色的寝衣,我摘下来一片叶子看着你,你就在一片翠绿里,看着像朵小红花似的。”

 

“……”

若是以林殊少帅的性子,此事早就一拳砸过去了,伴随“你才像小红花,你全家都像小红花……”的怒吼云云。可惜江左盟主此时打当朝陛下打不过,一粉拳捶上去倒像是撩拨,没准儿还要坐稳了个佞幸的名头,故此作罢。

 

梅长苏只是无语的看他半晌:

“人家纵是少年怀春,偷窥的也是淑女海棠春睡,你可倒好……”

话说一半方觉出有歧义,回首望某老不正经果然一脸坏笑的望向他,红晕不仅晕染了耳廓,背过身去不想理他。

 

 

可他萧景琰是谁,当朝圣上脸皮厚比城墙——依旧跟抱树袋熊一样抱紧了怀里的人,生了些许胡渣的下巴还在怀中人的勃颈上温存的摩挲了几下,触到他的耳垂,触感就像柔软的凉糕:

 

“今日我去聂将军府上,看到了冬姐。”

他几乎是在他耳边呢喃,温热的呼吸引起一片敏感的微颤:

“他如今天气一冷,旧疾就要发作,关节生疼——这些年被照料得当,倒也不是十分难受,只是行动不太方便,辛苦了冬姐。不过我看她虽然忙里忙外,但精神很好。”

 

“我听说了,你今日是不是将国库里那棵千年灵芝送到了他府上?冬姐如今一见到我就要抱怨,说你送的洋参鹿茸快要把他家大门堆满了,如今进出都要走后门……我早就跟你说,不要予他夫妻太厚的圣眷,树大招风,终有一日要惹人猜忌招来祸患,就算送补品你也要对症下药,你有没有看过蔺晨的方子……”

梅长苏絮絮地低声说着,只觉得后颈被他的胡子扎的很痒,回头看见那人一脸专注的看着江面,根本没在听他说话。

 

萧景琰墨黑的瞳孔映着一川平静悠远,深伫其中的温柔就如微澜轻动:

“冬姐推着聂将军到院子里晒太阳的时候,我看见他们二人的鬓边都有白发了,冬姐平时那么厉辣的一个人,和聂将军说话却那么温柔——我当时觉得他们好幸福,可我好孤独,于是我就找你来了。”

萧景琰面目平静耿直,神情严肃。

梅长苏一口茶险些被他呛到喷出去,他孤独?他寂寞?他没听错吧?

 

“你说,你我要是都老了,会是什么样子?”

萧景琰忽然问出这么一句话。

 

梅长苏怔了怔,其实他还真的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老实说他一直没觉得自己能活到老,没准儿就惨死在某一个年纪轻轻黄昏或清晨。

可如今被这么个人陪伴着,日子过的这样快,如今竟也就真实地发生了,他也有斑白生两鬓的日子,也有安享天年的可能。

 

“其实你我已经开始老了,我年轻的时候没这么爱腻着你,你最近也不怎么爱动了,什么时候看见过你能像昨天似的安静的喝茶看书?”

梅长苏想了想,理智的说道。

 

萧景琰有些被这几个并列的事实打击到,不过很快心中的小人儿就血满原地复活:

“我能不能理解为你更爱我了呢?”

换来梅长苏瞥了他一眼,推了推他的脸颊:

“为老不尊。”

 

哦……心中的小人儿回到墙角去画圈圈。

“还有……晨起可能会变得困难,你还好,我可能会贪睡吧。”

萧景琰一直是严谨的军人作息,无论是做皇子还是做皇帝,盛世或被冷落的时候,这一点从未变过,当年他知道的时候还甚为感慨。

梅长苏若有所思的看着江面,眉头轻轻的蹙着,回头望见萧景琰一脸认真地听着,又忍不住加了一句:

“当然你也会,你小的时候早上叫你你脾气就会很大,如今一言不合大概会把我暴打一顿踹下床吧?”

梅长苏撇撇嘴,仿佛看见了自己的悲惨境遇:

“到时候我这文弱书生,可未必受得住。”

 

“怎会啊……”

萧景琰一脸大写的冤枉。

“你若是贪睡,我就一直陪着你,说人老了就容易感到孤独,我就不让你找不到我,一直到你醒过来为止。”

如此肉麻的情话,萧景琰偏生说得一脸深情又坚定,说的梅长苏恨不得此刻就跳下江去。

 

“……不准耽误早朝。”

梅长苏推开他的肩膀将他推离得远一些,直视他的眼睛表示自己很严肃。

 

“那时候我还会是皇帝啊?”

萧景琰一脸委屈的嘟囔,反握住梅长苏的手道:

“可那时我会更想和你游历山河,去江南喝虎跑泉水,去找那个什么蒙古大夫说的辣花生来着?你不是爱吃……那些事情他可以和你做,我为什么就不可以?”

某皇帝语意里满满的醋酸味儿快要漫过江面了。

“那时候你我反应迟钝,老眼昏花老态龙钟,国事还是交给年轻人来处理更为妥当吧。”

萧景琰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却在暗暗观察梅长苏的表情。

 

梅长苏耳尖有些微微发红,那朵红云还在慢慢向上向着脸颊和颈肩蔓延。

……这家伙其实只是想逃避责任吧?!

他心里在咆哮,可是嘴上就是意外的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还有,大概会开始忘记很多事,忘记身边的人是谁,忘了咱俩小时候的事。”

萧景琰沉思着在梅长苏肩膀上摩挲几下,梅长苏回身浅笑,唇角柔软,眸眼温良:

“你记不住的,我就提醒你,我都记不住的,我就写在纸上。”

 

萧景琰也不由自主的笑开:

“那若是有朝一日让飞流或是庭生看了去多丢人,为老不尊。”

他用梅长苏说他的话来反驳他,梅长苏闭目摇了摇头,一副懒得理他的模样。

 

——其实我倒是希望你能忘记以前那些不好的事,而我也会忘记那些险些失去你的悲伤和恐惧,觉得你一直就在我身边。

萧景琰在心理暗暗道,这句话他并没说出来。

 

“我们也会吵架吧?听母亲说人老了脾气就会不好,像小孩儿一样蛮不讲理,看先皇晚年就知道。”

萧景琰想象了一下自己眼前温润如玉的这个人和自己发脾气撒泼打滚的模样,发现完全想象不出来。

 

“说你自己——你自小脾气就倔,等你老了我就更受不住了。”

梅长苏给了当朝陛下一个嫌弃的眼神。

 

“好好……只要以后我们吵架,我就先道歉,好吧?”

萧景琰高举双手做投降状。

 

“……我也会。”

沉了半晌,梅长苏轻声道。萧景琰望他那时的神情,忍不住上前亲了他的额头一下,一把牢牢地将他雪袖下的细腕握在手里,轻轻的摩挲着手背的肌肤。

 

“会长皱纹的吧?”

梅长苏看着自己的手被对面那人握在手里,忍不住道。

 

“头发也会变白,脸上也会长出皱纹。”

萧景琰露出令人安心的浅笑,鬓边的银丝在带着水汽的柔暖的光晕闪着温润的光泽,他那样说着彼此会苍老会变丑,盯着梅长苏专注认真的神情却让人觉得仿佛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

“可是我还是会忍不住看你,直到把你看的烦了为止,我就偷偷的看。”

 

梅长苏轻笑,抬手上前为他抚平被江风吹乱的发丝。

真希望那一天快点儿来啊……

世界上总会有一个人,让你想要青春永驻,纵然只是相望,也生生世世都不会腻烦;却又想下一秒就两鬓苍苍,让时光变得宁静而沉长,连死亡也会变得从容。

 

 

忽而有江风吹过,紫藤垂到江面上长长的花穗搅弄涟漪,萧景琰掌中的叶子被吹落,落在水面上泛起些许波纹。

他记得上一次落叶泛江的时候,他和他即将别离,他却不曾言说,垂下的眼眸里藏却的心思被氤氲在秋花烹茶的暖雾里,那时他的神情让他如今想起来心中依旧隐隐作痛;又或许是再上一次的时候,那些明媚耀目的日子,他与他并肩策马在秋日草场或是柔软的浅滩上,他像猴子一样爬上树捧下大捧的栗子,心跳也不过是他眉头的一个轻跃,或温柔的弯弧,再也没有其他。

 

许是秀雅秋水,许是山间妩月,许只是冷淡工笔,也许有一天也会垂垂老矣。

一白而淡却天下墨,如同无药可救的望蝉人,视姹紫嫣红,世间繁华于无色。

世界上总有这样一个人,你记得他每一个微小而闪光的瞬间,如同某一个深夜星光渡上发梢,春藤攀上院墙,那些记忆镌刻在岁月当中,每一次春华和秋实的轮换里,每一次生长和凋零的繁盛中,清晰如叶上脉,掌上纹。

万物皆有灵性,枯荣皆本分。

他们一起走过的四季岁月,他们彼此那些思念与珍惜的情感,春木与冷华,隐在碧叶枝脉间或蝉鸣声声里,终究会被铭记。

 

春天已经过去了,江水已经完全解冻;秋天的时候,叶子会从碧梢头上落下来,化为金黄的板栗。

一叶望玲珑秋,而天下知。


【fin】


【是的,就是酱~

【好了不要来告诉我我最后写的像小学生作文,大概是最近在准备高考作文的后遗症。。。 总之再次祝叶子生快,我尽力真哒~

【以及这大概是我高考之前的最后一次更新了,因为考试的缘故要断更一段时间,算是在这里请个假,谢谢还在等更的你们(然而本身就不高产。。。

【乖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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